孤獨是一座個體的花園|呂明方解讀施一公首部作品

    孤獨是一座個體的花園

    作者:呂明方

    上實控股前CEO
    上海醫藥集團前董事長
    方源資本(亞洲)合夥人
    2023-04-29

    去年此時(2022年4月),我身處江南,正是被看不見的疫情封閉在家中,不能出戶離開房門(核酸檢測例外),更不能社區散步,也出不了社區大門,人與外界的距離突然之間簡單而近如咫尺,卻不知終點。想來總是一種莫名的恍惚,但何來何去,成了無解的哲學難題。摩挲歲月,到處總有些時代侵蝕的遺痕。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的結尾,點題寫道,似乎“同時觸及間隔甚遠的幾個時代,而在時代與時代之間被安置上了那麼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時間之中”。

    中信出版集團的老總陳煒送來剛剛出版的樣書《自我突圍:向理想而行》(2023年4月第一版),這是西湖大學施一公校長的首部作品,是他的自傳,是他的過往56年的成長史,某種意義上也是他的思想史。因為這些年與一公先生多次見面交流,去過他傾注巨大心血的西湖大學,收到此書有一份自然的親切感以及閱讀的迫切感。一如既往的在書中可以充分的感受到他特有的有情有義、有血有肉的現實的理想主義斑斕色彩,以及文字間不經意滲透出來的那份真誠與率性。一個人生活的時代塑造了一個人的價值觀,也承載了一個人刻骨銘心的記憶。

    圖↑左3-4:呂明方、施一公。

    牽引力

    一公先生說,“我是一個與生俱來的理想主義者。”“在懵懵懂懂中,我憧憬著未來”。“也許是生性逞強,也許是命中註定”。

    或者,如瑞·達利歐所說,“人生旅途裡有一種牽引力,那便是你的本性。”

    他的爺爺是雲南人(今年112歲了),曾任華東師範大學黨委書記、上海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他的父親出生在杭州,他出生在河南鄭州,2歲半跟隨父母顛簸十幾個小時車程下放到了距離鄭州200公里的駐馬店,他一直堅持自己就是地地道道的河南人。“從出生到18 歲上大學,我有將近11 年在駐馬店地區度過。所以,我不僅是地道的河南人,更準確地說,我是駐馬店人。 ”

    想起朱自清先生寫于1929年的《揚州的夏日》,“童年的記憶最單純最真切,影響最深最久···這樣看,在那兒度過童年,就算那兒是故鄉,大概差不多罷?這樣看,就只有揚州可以算是我的故鄉了。”此時,他已經在清華大學執教4個年頭了。

    一公曾自我檢討,小時候調皮搗蛋,長大了桀驁不馴,天生逞強,總愛冒險。 1984年秋季的全國高中數學聯賽,他獲得了河南全省的第一名,1985年夏天,他被保送進入清華大學生物系學習。

    人生都有至暗時刻。1987年9月,他正在清華念大三。哈工大畢業的父親被疲勞駕駛的計程車撞倒在自行車道上。司機把父親送到醫院的時候,父親正處於昏迷狀態,但生命體征還正常。醫生告訴必須先交500元押金才能救人。4個半小時之後,司機籌了500元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離世了。沒有任何的救治,沒有留下一句遺言。這場意外事故對一公的打擊是巨大的。“我的世界顛覆了,我的價值觀崩塌了。”“我開始反思,也開始成熟。”他想過經商,想過從政,也一腔熱血的想過很多。

    1990年3月,一公順利取得了F-1學生簽證,去往位於美國中西部埃姆斯小鎮的愛荷華州立大學讀書。7月他轉學來到巴爾的摩的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開始了他5年的博士學習生涯。在師從結構生物學家尼古拉·帕瓦拉蒂奇的博士後研究後,1998年1月1日加盟普林斯頓大學的分子生物學系,開始了他的獨立科研生涯,後成為普林斯頓大學的終身教授,中國科學院院士,美國國家科學院外籍院士。

    海外18年,正處於事業上升期的一公先生受到時任母校清華大學黨委書記陳希的盛邀,並得到爺爺堅定的鼓勵與支持,在2008年放棄普林斯頓大學的終身教職,全職回到了清華大學。

    第二年,妻子趙仁濱也賣掉了在美國的房產,帶著5歲的雙胞胎兒女回到北京與施一公團聚。

    10年後的2018年,他毅然辭去清華大學副校長職務,全力創辦西湖大學。“這是我國歷史上第一所由社會力量舉辦、國家重點支持的新型研究型大學。”這是這幾年,我每一次見到他,他在不同的場合始終會反復強調的一句話。我知道這句話的份量,更知道他的巨大心血付出。每一天,他都是工作16 個小時以上的日子。他說,“西湖大學的創辦是我這輩子最重大的事業”。在這當中,他經歷過始料未及的困難,感受過前所未有的焦慮,但儘管如此,他說他“收穫了用言語難以描述的驚喜、激動之情和無與倫比的滿足感”。我真的感受到,也特別感染到這句非常感性的話的背後種種。

     

    他56年的人生旅程中,總是做出讓大多數人難以理解的抉擇,因為選擇亦有時難免招來非議,更會遭遇阻力,有人反對,有人不解,有人看笑話。是什麼促使他一次次的自我突破?這本《自我突圍:向理想而行》的自傳似乎在解答這個詰問。讀後,自然有一脈相承的生性倔強使然,有無法解釋的理想主義使然,但似乎又不全然,或許是他的命中註定。“但求真實”,是他認為此書的價值所在。

    錢學森之問

    錢學森先生曾感慨道:“這麼多年培養的學生,還沒有哪一個的學術成就能夠跟民國時期培養的大師相比。為什麼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傑出的人才?”

    多年來,“錢學森之問”牽動著方方面面的思考。擁有批判性思維和創新精神的拔尖學生非常缺乏。這正是中國教育“均值很高,方差很小”的現象。

    一公先生寫道,“猶太裔科學家則更願意挑戰,選擇冒險、創新的研究方向。雖然在美國的中國科學家的平均科研建樹很可能並不低於猶太裔科學家,但是在做出最傑出科學貢獻的這批科學家中,中國人卻遠少於猶太裔。在我看來,強調標準答案、追求既定目標的保守思維方式是直接原因,而應試教育在一定程度上正是這種思維方式形成的根源。我一度也認真考慮過退卻,徹底放棄夢想,重新回到用應試思維選擇研究方向的主軸,重回循規蹈矩的科研老路。我捫心自問:這樣的重複有什麼意義?”

    “在普林斯頓大學做助理教授和副教授的5年裡,我運用應試教育的解題思維,主動選擇有穩定預期和豐厚回報的科研課題,潛意識裡回避了高風險的基礎前沿課題。”

    2002年,一公35歲。這一年,他拿到了普林斯頓大學終身正教授的職位。“此後5年,我逐漸對應試教育有了深入的思考,得出了一個在我潛意識裡被回避的結論:長期受應試教育的影響,尋找標準答案的慣性思維深入我的骨髓和每一個細胞,即便在博士畢業之後的獨立科研生涯裡,我仍然缺乏足夠的冒險精神,不自覺地回避前途不明的前沿方向,而常常選擇相對保守但回報較為豐厚的研究課題!然而,科學研究的前沿恰恰是這些前途不明的、具有高風險性的前沿探索領域。實事求是地講,應試教育賦予我的理念,在一定程度上束縛了我從事科研最珍貴的原創精神。”

    2008年,剛過不惑之年的他全職回到母校清華。“這一年,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在科研上,我的實驗室用很小一部分力量延續來自普林斯頓的科研課題,而把大部分力量投入嶄新、高風險、沒有任何成功把握但激動人心、令人癡迷的研究方向。”

    “打破應試思維禁錮、踏入科研無人之地的挑戰比我想像的還要大。2008—2011年連續4年,4個主要方向幾乎全部折翼,沒有取得任何實質性的進展。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些相對保守的延續類課題卻一帆風順,高水準期刊文章不斷,使得那些擁有一腔孤勇的學生嚴重受挫,我不得不一次次給苦苦探索奮戰的團隊打雞血,鼓勵大家拿出勇氣和信心堅持下去。但當時就連我自己都沒幾分把握,怎麼可能完全解除學生的疑慮?!”“創新就是走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道路。多少次內心的焦慮和掙扎之後,我堅定信心,告訴自己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勇往直前地探索!”

    一公決定集中優勢力量,率先突破第一個研究方向。“這種新方法的嘗試,使得第一個研究方向在2013年初迎來突破性進展:我們首次拿到了重組表達的大量有活性的人源γ-分泌酶!借助冷凍電子顯微鏡和分析方法的突破,先後於2014年和2015年在世界上率先解析並報導了人源γ-分泌酶的高解析度空間三維結構。這樣的堅持也給我們團隊帶來了意外收穫,第二個研究方向出奇兵,在2015年取得重大突破,3.6埃的酵母剪接體空間三維精細結構橫空出世,打破了‘不可能獲得完整剪接體結構’的傳說。”

    彼此感染

    感性的人與感性的人在心底深處一定是相通的,是彼此感染的。一公先生與饒毅相識相知15年,初並不認同,甚而對其嘲諷,卻終成盟友,砥礪相行。饒毅“豐富多彩”的性格和行事風格,直指種種弊端,容不得半點沙子,常常“得罪”不少人。然饒毅不屑,他有他的為人做事原則。在他剛硬的外殼之外,卻又常常無私的助人為樂,被助者亦未必知曉。

    2008年5月,一公推動清華決定投入鉅資購買一台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生物冷凍電鏡,建設世界上最優秀的結構生物學中心,認識僅一年的企業家朋友王旻知悉後,決定個人資助一公達成其心願。後來,西湖大學冷凍電鏡設施的建設過程中,王旻又一次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一公糾結很久,問王旻為什麼,答“我只有一個原則,那就是決不賺科學家的錢。”王旻患腫瘤病重時,一公得悉後在平安夜之夜從杭州坐高鐵去福州看望。不久,王旻病情急劇惡化,住進了ICU,一公再次趕去福州看望。後王旻深度昏迷,一公又立即趕去醫院,“我握著王旻涼涼的手,心也逐漸下沉,默默祈禱。”

    一公寫道,“這輩子,我見過很多人,經歷過很多事,看破過紅塵,也曾經憤世嫉俗,努力的適應環境,常常糾結于理想和現實的脫節,但最終支撐我堅定前行的是心中的夢想。”

    在位於舊時法租界湖南路一家安靜的潮店櫥窗裡,我看見過一幅背景畫,上面不規則的有七八行字,寫的是紀伯倫的一首詩:

    僅僅在昨天/我認為我自己/只是一個碎片/無韻律地在生命的穹蒼中顫抖/現在我曉得/我就是那穹蒼/一切生命都是在我裡面/有韻律地轉動的碎片

    It was but yesterday I thought myself a fragment quivering without rhythm in the sphere of life.

    Now I know that I am the sphere

    and all life in rhythmic fragments moves within me.

    寫至此,我有些莫名的思想起作家岳南簽贈我的大作《南渡北歸》以及《大學與大師》。我讀過幾遍,但每一次總讓我莫名的淚目。

    時間永遠是一把冷酷的尺,度量著過去和現在的人和事,留待明天和未來去評判。

    瑞·達利歐說,“我有一個表述:痛苦+反思=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