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落 秋 滿 身
文:呂明方
中信出版集團的董事長陳煒寄來他們剛剛出版的寧高寧先生21萬字新書「三生萬物」。因為與作者在香港工作時有過一些交往,又因為與作者經歷的局部相似,新書預告出來後,我特別期待讀他的這本新書。記得最近一次與他的見面也是新冠疫情前的2019年7月,在夏季達沃斯論壇,他與波士頓諮詢公司全球首席執行官兼總裁Hans-Paul Bürkner就“領導力4.0”話題進行一對一對話。結束時,彼此我們匆匆聊了幾句問候而已。那時,他已履新中化集團董事長。
兩年前(2022年),他從中化退休,寫了一篇感性的告別信給同事們,《老了的美好》,“我老了,退休了,有些話想說給你聽。”言語中是豁達、睿智下的不舍與懷念。其實,那時他並不老,只有64歲不到。小他5歲的弟弟、中國工程院院士、上海瑞金醫院院長寧光有感而發,寫下了一篇《兒時的美好》作為回應,一時傳誦。寧光寫道,“兒時最踏實,哥哥牽著我的手。成年了有事還要問哥哥,這樣才踏實。今天,哥哥退休了,猛然意識到,哥哥老了,我也老了。”實在的說,弟弟寫的比哥哥的那篇更真摯感人,很多人看哭了,更是看到了兄弟之間的情感和共同的成長,看到了家風家教對年幼孩子一輩子的深刻影響。
寧高寧是醫家背景,外祖父舊時行醫,母親父親、舅舅舅媽、哥哥弟弟,都是醫生。哥哥是醫學科學家,斯坦福大學終身教授;弟弟是內分泌代謝病學專家。他自己插過隊當過兵,恢復高考後考入山東大學,想讀中文系,結果分去了經濟系,25歲畢業後去美國留學,在匹茲堡大學MBA讀書,28歲加入香港華潤集團,一路成長,成為華潤集團的掌門人。
他登上2001年第11期《中國企業家》雜誌的封面人物,被譽為“中國摩根”,當時的寧高寧是華潤集團副董事長、總經理,是年43歲。2004年他接到一紙通知,奉命離開了付出18年心血的華潤集團,出任中糧集團董事長,11年後又是一紙通知被調任中化集團董事長,時已57歲。“如果光陰如梭不停留/如果我老態龍鍾/如果我白髮蒼蒼/我仍要回到中糧。”這是他離任中糧時給同事們留下的一首詩,情誼深長。
他成為中化集團的“救火隊長”,將一家年營收為606.55億美元,卻淨虧損5510萬美元的大央企,3年後成功轉型成為年營收893.58億美元,淨利潤為7億美元的公司。待他中化集團工作7年,最後一年艱難的完成中國中化集團與中國化工集團的重組合並,並位列2022年《財富》雜誌世界500強榜單第31位,他再一次接到上面一紙通知,這次是明確他要退休了。他離開了舞臺,也許壯志未酬。
“臨近退休這幾年,特別是心裡煩的時候,我就想啥時候退休就好了,我也幾次向上級表示最好早點退。可真要退休了,這事又是新的體驗,好像一場正在熱熱鬧鬧上演的戲劇突然停了。我像是從一場喧鬧的晚會中走出來,來到場外寂靜的草地上,心裡空空蕩蕩的,淨是看到人們在窗內的背影,哈哈。這個感覺還真有點酸酸的,有點激情投入後被遺棄了的痛。這種感覺雖然很短暫但是挺深。”
他說,那天女兒開著車在長安街上,我就給她吹牛說,你看這長安街上有好幾棟樓和我有關,華潤的、中糧的、中化的樓,有酒店,有辦公樓,要麼是我工作過,要麼是我主持修建的。女兒說是啊,你可以回憶的事情很多,想他們了你可以去看看。我說是啊。不過又一想,我說現在退休了,我也沒有門卡了,恐怕門衛也不認識了,不會讓我進門了呀!說到這兒,我沉默了。
幾年前華潤集團要拍80 周年的紀念片,拍片人來採訪問寧高寧說,華潤、中糧、中化三家公司在你心中怎麼比。“我說華潤是娘家,中糧像是出差,中化只能說是路過了哈。雖然這麼說可能得罪了中化甚至中糧的同事,但是我並不是指公司的好壞和誰更重要。無論哪一家公司,對我和同事們都是全情投入的。我只是說對我在不同年齡的經歷和影響來說,華潤是最大的。一是迸華潤的時候年輕, 28 歲剛由美國 MBA 畢業;二是從最基層做起,時間最長,18 年時間直到成為公司的總經理;三是地處香港,內地開放,華潤轉型,公司的老領導給了我很大的支持和信任。現在回頭看,如果可以在年輕時學習基本理論、得到專業訓練,又可以有許多機會鍛煉,這就好像學了游泳就可以下水暢遊,是很幸運的。”
寧高寧在書中寫道,“不管你覺得自己有多大能耐,你基本上逃不出你是你生活的那個年代的產物。你的所謂獨特的生活經歷和個人特點,不過是那個年代的印記。”
他是一個思考型的企業家、一個務實的理想主義者,更是一個率真可愛的人。他說他是“國企放牛娃”。寧高寧做中糧集團董事長時,某次活動喝到大醉,吐在了自家忠良書院的客房中,第二天保潔打掃房間時,發現他在桌上放了500元清潔費,以示歉意。又有一次,他在為中糧的管理層做培訓時,當寫到白板下面時,到任不久的他竟直接跪在地上接著寫,行為自然。事後,他的解釋是,那天腰疼蹲不下去,所以索性跪下寫。
《三生萬物》這本書寫的是寧高寧職業生涯中一些過去的片段故事,是作者對自己既往人生的一次深情回望,記錄了三兄弟、三老師、三本書、三城市、三上任、三並購、三上市、三座城、三告別等,寫的很感性,口語化,好讀,如若對坐而談。當然,受篇幅的限制,不少地方也容易點到為止,沒講透,講不透,丟失了許多驚心動魄的瞬間;也有的地方又講了許多道理,也許考慮受眾,難免淺嘗輒止,是為遺憾。可能也是他的中管幹部的副部級身份導致了他書寫的局限。如果若干年後,他可以更為完整的書寫自己,更花些功夫的去考證他曾經親歷的大事件的時間、地點、人物,一定會是更加豐富、更加深刻,也更加精彩,這不僅僅是他個人的經歷史,他所執掌的華潤、中糧、中化三大央企也是同為世界500強之一的企業史局部,更是共和國四十年改革開放史無法缺失的重要見證。
宏大的歷史真相,正是需要當事人的現身說法、真實還原,當然還要依靠其他史料的旁證,彼此印證,使得歷史的真相豐富而客觀,讓後人回到現場,鑒往知今。這個意義上,閱讀讓我們看到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也讓我們更加學會了謙卑與包容。如寧高寧書中所寫,“人的心境有時要大,大可以去嘗試從未有過的事業;但有時要小,把自己看得小,可以腳踏實地,不好高騖遠。”
回頭看,一個做企業的人,經歷了多個行業是很有幸的,這就好像旅行者去過很多地方,農民種植過多種植物。回想起來,我在上海市政府駐港機構—香港上海實業集團長達18年的工作,真是感恩那個年代、那時的老闆,讓自己和團隊可以去勇於嘗試,敢於付出,經受磨礪,在每一次主動和被動的工作變動中,不斷的積累經驗教訓,成為接受下一個更大更難挑戰的基礎。我有幸管理過集團財務,先後擔任過香港和內地5個上市公司的董事長或CEO,成為集團決策層之一的執行董事,也做過乳業食品、超市零售、家用日化、汽車零部件、集裝箱碼頭、大型物流、城市水務、高速公路、生物醫藥、醫療器械等十幾個細分行業,兼任了這些相關公司的董事、副董事長或董事長,得到很多機會的鍛煉。走過的路多了,跨過的河流與橋也就多了,見多了自然會識廣一些,見人見鬼都會遇到,膽子就會變得又大又小了,只是始終提醒自己守底線才能走遠路,永懷感恩之心,永懷敬畏之心,記住老話所謂門背後也會天亮,努力走得踏實安穩,問心無愧,一步就是一步。
榮獲2024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的韓國作家韓江有一首詩寫道:“某一個深夜/我凝視著/從白色碗裡的米飯上方/升起的騰騰熱氣/那時我才知道/有什麼已永遠過去/此刻也是一樣/永遠地在流逝當中/該吃飯了/我把飯吃了”。
葉始落,秋已漸深。農曆“九月中,氣肅而凝,露結為霜矣。”(《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霜降鴻聲切,秋深客思迷。”(唐·元稹《詠廿四氣詩·霜降九月中》)
三木邀請幾位好友約了去浙江天目餘脈的莫干山。車子沿著高速公路,開了兩個多小時,我們抵達了莫干山。又繼續沿著蜿蜒曲折的山路,很快的抵達了一家位於紫嶺村的莫村旅館。是日,陽光很好,空氣異常的清新,自然而原始的單純,安安靜靜中聽得到遠處飄散的細微聲音,若有若無的。
今日的莫村旅館,前身是此地蠻有名的家庭旅館“法國山居”(Le Passage MohkanShan)。2006 年,來自法國的司徒夫(Christophe Peres)問詢桂林旅行中結識的朋友馬暉,“離上海最近的山在哪?”馬暉說,“莫干山。”於是,司徒夫和他的香港太太李雪琳來到了莫干山,夫婦倆在山上轉悠,遇見一間老舊的茶廠,於是租下,開始了山居的修建。17 年間,從一間夫婦倆帶著三個孩子的私人度假屋,逐漸成長為一座依山而建錯落有致的三組建築,包含了有二十幾間房間的家庭式旅館,朋友馬暉也成了這裡的總經理,他們結下了特別的情緣。從2006年算起,到2013年所有建築的完工,實打實的先後修建了將近八年。慢慢來,這正是司徒夫的理念。
不經意處的法國文化細節在連綿起伏的莫干山中無聲的自然滲透,在上百畝自營的茶園青翠環抱中,法國山居為許多來者留下過美好的回憶。任正非先生自己會從杭州打的,一個人來到這裡住上兩三天,也來過很多次,就是休息放鬆,也許是他在思考華為的下一步。每一次都住在最靠近茶山的一間屋子,沒有任一隨從,為了吃上喜歡的農家菜,他又會自己打個的下山。就如他自己有時獨自拖著行李在機場坐上擺渡車,悄悄的來,也悄悄的離開了,沒有驚擾。
法國人司徒夫曾經在日本做了12年公司高管,1999年他做了一個去中國的決定。他開始學中文,喜歡騎自行車的他騎行了中國的許多去處,他的騎行日記後來由三聯書店出版了一本名為《裸奔》的書。我試圖從網上去找,已經沒有了蹤影。
2021年,疫情中的法國山居歇業了,司徒努力著仍然給員工每月發放一定金額的生活補貼。2022年,法國山居正式停業了。次年,莫干山鼎盛時期先後形成的60多處“洋老外”民宿,陸陸續續的發生了變化,陸陸續續的許多老外走了。司徒全家去了英倫定居。
遙想1891年後,傳教士們陸續發現了莫干山這一清涼世界,初始他們向山民租賃房屋居住,那時從蘇滬至莫干山,坐屋船,抵德清老縣城,再雇挑夫、轎輿,至庾村(今莫干山鎮中心),需時七日方抵達。1909年,小火輪在杭州開通,從杭州拱宸橋到此地三橋埠,往返亦需時一天一夜。後開始在山上出現了新建的歐式別墅,上海和江南各地的外僑開始上山購地建屋。至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山上陸續出現了一百多棟不同的西式別墅,也開始出現了教堂等建築。那時,杭州開小汽車抵此,三小時即可。今之遺址莫干山車站,就是1929年西湖博覽會後在庾村建成啟用的。那時,若從上海開車至此,約需時一日。
世事滄桑,星移斗轉。
司徒夫先生決定走了。殷先生和司徒夫此前認識,他從司徒夫手中買下了法國山居,並在保留原有建築結構的基礎上,花了將近一年時間進行了低調而奢華的裝修。殷先生知道這是一個漫長的投資項目。馬暉繼續留下來擔任了更名後的莫村旅館的總經理,以保持此地一貫的細節與品質。
去年(2023年)10月,司徒夫回到法國山居,完成了與曾經的它告別。
司徒夫和殷先生彼此並沒有回避當下環境艱難的事實。當他們彼此完成這座建築物的交接時,司徒夫說,“We don’t care about the noise of politics,還是要做事情,要往前。”
朋友問殷先生,“和10年前相比,你認為現在做生意有變得更困難嗎?”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困難。”殷先生說。
很快就要再見的2024年,距離司徒夫第一次來中國已經過去了25年,距離他決定在莫干山擁有一個家也過去了18年,距離法國山居開業過去了13年。
今天的莫村旅館,每一個房間裡有一本司徒夫的香港太太李雪琳編寫的兒童繪本《小虎去哪兒了》。繪本以他們6歲的兒子彥彥的口吻,講述在法國山居養的一條叫小虎的狗狗的故事。曾經的每個週末,彥彥一家子就開車來到莫干山,穿過兩個長長的隧道,那裡就有他們的旅館,有彥彥的好朋友小虎。“今年春天,它不見了。”
彥彥問父親,“你見到我的狗狗小虎了嗎?”父親轉身去拿了一支筆和一張紙,畫出了小虎以前最喜歡去的地方,“說不定它迷路了,等著你去找它。”
小男孩拿著地圖,一路的問詢。茶園、竹林、小廟、護林人的菜地···,他問遍了竹子和松林,“你們見到我的狗狗小虎了嗎?”
彥彥從春天找到了冬天。最後,他發現,“它就在這座山上,在所有我們愛過的地方。”
故事就這樣的結束了。
記得林徽因有一首詩《無題》中寫道,“什麼時候再能有/那一片靜/溶溶在春風中立著/面對著山/面對著小河流···/什麼時候/又什麼時候/心才真能懂得/這時間的距離/山河的年歲/昨天的靜/鐘聲/昨天的人/怎樣又在今天裡劃下一道影”。
“本是後山人,偶做前堂客。醉舞經閣半卷書,坐井說天闊。”這是一首佚名的詩作,很可尋味。
是日,夜幕低垂,山上的氣溫明顯的下降了。遠遠近近,但覺天地更安靜了。
冷月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