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謀定義「張忠謀」 呂明方夜讀隨筆

    在全球半導體產業,鮮少有人不知道他的大名,也無法否認他的產業領袖地位,Morris Chang(M.C),張忠謀,幾乎是如雷貫耳。他的一生,大學畢業後就沒有離開過半導體產業。35歲擔任美國德州儀器積體電路部總經理,36歲升任副總裁,41歲已是該公司主管全球半導體部門的資深副總裁。1985年54歲時來到臺灣,56歲創辦台積電,一直做到2018年87歲退休。他說,德州儀器和台積電是他生命的兩次命運之約,德州儀器改變了他的上半生,台積電則改變了他的下半生。

    張忠謀定義張忠謀

    文/呂明方

    人們仰視他的風生水起,卻並不知道他曾經有過的數次屢敗屢戰的滑鐵盧經歷。他一字一句寫下的《張忠謀自傳》上下兩冊,向人們坦率而真實的呈現了他酸甜苦辣而跌宕起伏的半導體人生。

    2024年11月29日,《張忠謀自傳 下冊(一九六四—二0一八)》正式出版(遠見天下文化出版)。這一年,他93歲了。距離他《張忠謀自傳 上冊(一九三一—一九六四)》已經時隔26年了。

    我讀到上冊時(該書的2018年6月22日第四版第三次印行),已是2019年的1月初。

    2018年2月我去臺灣考察生物產業,曾任臺灣第29任“財政部長”、經建委主委的台大金融學教授劉憶如博士(其母親郭婉容曾是台大經濟系教授,被經國先生延攬至政府,後出任臺灣“財政部長”、經建委主委,為臺灣第一位女性部長,也是第一位訪問大陸的臺灣高級官員)引薦認識其先生李鍾熙博士。李博士曾任臺灣工研院第六任院長(2003-2010),時任臺灣生物產業發展協會理事長,就是由他細心安排,讓我在內湖、汐止、南港等地深入拜訪了聯亞生技、台康生技、臺灣微脂體等8家階段和規模不同的生技公司。

    他和我三天時間內兩次晤談甚歡,用心的介紹了臺灣工研院的發展情況,特別講到臺灣半導體產業的發展以及他任上推動發展的臺灣生物技術產業,講到臺灣生技產業的市場較小和經歷過的資本市場波動,講到曾任臺灣工研院第三任院長(1985-1988)的張忠謀先生,特別講到張忠謀先生出版的自傳上冊。他本想找機會請張忠謀先生簽名後再寄,那一年張忙於退休交班,一時湊不上方便時間,便先作為新年禮物將自傳上冊寄我了。2019年5月我們在臺灣再度見面,還說起不知下冊何時問世。

    余秋雨先生2001年3月為《張忠謀自傳上冊》寫的長篇序文中寫道,“作為一個成功的企業家,張忠謀先生從者如流,一呼百應,但作為一個思考者,他還是有點孤獨。他不會設計溫和的語氣來表達他的否定,更不會採用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方式來軟化他的規矩,因此正如一位記者所說,這位原被全社會仰望的男人,其實與社會格格不入,‘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歡我’,這是他真誠的自我判斷,卻不想有什麼改變。”

    張忠謀非常喜歡古典音樂,經常聽的是貝多芬、勃拉姆斯、馬勒,而最喜歡的是巴赫。他很少應酬,喜歡獨處,做的是人仰馬翻的熱鬧事業,過的是雲淡風輕的安靜生活。很少應酬的張忠謀先生有一次在臺北應酬了余秋雨先生,張做東與余和臺灣清華的沈君山校長等幾位一起晚餐,席間卻一直引餘秋雨一起說上海話,或解鄉愁。

    一次,有人問張對退休的安排。他說,“我會慢慢交棒,跟每天正在發生的事漸行漸遠。”他說他退休後很想教書,並引一句西方諺語作結,“老兵不死,只是凋零。”這一說,有10年。

    張忠謀1931年7月出生在浙江鄞縣(我的父母和祖上也是鄞縣人,我的籍貫便一直如此填寫,故有一種莫名的親切),1歲時隨父母遷南京,5歲遷廣州,12歲遷重慶,14歲又隨父母抵上海,17歲畢業於上海南洋模範中學,年底再遷香港。次年赴美入讀哈佛大學,一年後轉學到麻省理工MIT,22歲碩士畢業,進入半導體業,27歲加入德州儀器,30歲被公司送去斯坦福大學讀電機工程博士,讀完回來後一直做到52歲。54歲來到臺灣,56歲創立台積電,87歲(2018年6月)正式退休。

    他寫的自傳上冊,涵蓋了他出生至33歲,恰是他寫作完成時年齡的一半。“忙著做事的人很少有時間想過去,但在夜闌人靜,偶爾回想過去,我最懷念的倒不是33歲以後事業有成就的時期,而是我的前半生。”他寫傳的遠因卻是他少年時代的作家夢,在美國三十多年,很少使用中文,到了臺灣後,又開始多一些用中文,但少年的作家夢只成回憶了。

    一次他讀到海明威的小說《乞力馬札羅的雪》。小說的主人公是一位作家,小說在他臨死前這樣寫道,“現在,他再也不能寫那些故事,那些他儲存起來,預備在他能寫得更好時要寫的故事。也許,至少他沒把它們寫壞。也許,他永遠不能寫得更好,這才是一直拖延不寫的原因。總之,一切都不知道了。”(這段話是張根據英文原著自己將之譯成中文的。)

    張在上冊自序中寫道,“拖延的結果,原來竟是生命本質的無奈和不確定感!”讀了上述這段故事後的幾天,張答應了天下文化事業群的創辦人之一也是經濟學家的高希均先生的幾度邀約,決定自己動手一字一句的寫傳,前後寫了兩年。“我是美國文豪海明威忠實的信徒,他對年輕作者的勸告是‘簡單的字句,真實的感情。’兩者我都有。”1998年,他完成了自傳上冊並出版。

    當時打算自台積電退休後再續寫下冊,也以為自己七十幾歲、頂多80歲就會退休,想不到一直做到87歲才退休,當然也延遲了下冊寫作。他解釋道。退休後他即準備動筆,卻因疫情與健康因素而寫寫停停,花了6年時間,才在93歲高齡,終於完成這部厚達619頁,涵蓋他54年歲月的下冊巨作。

    “德儀時期也是我最為熱情澎湃的年代。德儀讓我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為此,我無比地感激。讀者們知道的台積電可能是一帆風順的台積電。其實,台積電並非一帆風順。我也經歷了不少酸甜苦辣。我非常慶倖在1985年,自美國來臺灣,赴了與命運的約會,我也非常慶倖,這約會讓我創造了台積電,而且做了31年(包括公司登記後、營業前的一年)董事長。不過台積電的成功,是由許多(約16萬人)前前後後員工的貢獻所造成的。”

    我的自傳上、下冊都是為自己寫的,即使沒有讀者我也不在乎,因為在寫書的過程中,我等於重新又活了一遍。至於題材,就是選擇對我印象最深的事情,有點故事的。他說。他要呈現真實的張忠謀。

    他在講到過往他的讀書,“我一字、一句、一段慢慢地讀,讀了又想,想了又讀。”就這樣讀懂了全書最重要的部分。

    這次我讀張忠謀先生自傳的下冊,是該書在臺灣出版問世僅十來天后,Helena就幫助讓Evan帶給了我,我迫不及待的要去閱讀。

    穿過日本中央山脈連綿的幾百米或幾千米長長的隧道,就來到了冬日的雪國,位於岐阜縣境內的高山飛驒地區,皚皚的白雪覆蓋著起起伏伏的群山。在年末假期靜謐的時光中,我讀完了張忠謀先生這本厚厚的自傳下冊,幾許滄桑,幾多感慨。

    張忠謀先生在下冊的自序中寫道,“下冊的第一篇‘德儀篇’占全書三分之一篇幅,敘述我自己27歲至52歲黃金年齡的崛起及衰退。德儀時期也是我最熱情澎湃的年代。德儀讓我‘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為此,我無比地感激。但是,它對我的培植也激發了我要登上德儀巔峰的雄心。但是,這雄心是無法實現的;不說別的,只看1970年代美國德克薩斯州的客觀環境,就可以斷定我的雄心很難實現。但是我的癡心,居然使我‘明知不可為’的情況下,還在德儀多滯留了五、六年,後來連婚姻都賠上了。現在回想,那五、六年是多麼絕望的五、六年!台積電成功後,常常浮現在我心頭的是:假使我在1970年代真的登上德儀的巔峰,我會怎樣?半導體業又會怎樣?我想我會自德儀退休,現在會是德克薩斯州老人。”他這裡所說的“巔峰”,就是已經風生水起的他,當時立志要成為德州儀器的總裁。

    張忠謀在德州儀器工作了25年之久。1958年的5月,他和妻子從波士頓開車4天,來到了牛仔城的達拉斯,加入了德州儀器公司。那一年,他27歲。33歲時,他由工程師一躍而為業務部門的總經理,第一次需要面對一個三千人的組織。一年後,又被調去更大一個業務部門的總經理。再一年,他調任積體電路部的總經理。一帆風順的他第四年已經升任德州儀器的副總裁。他開始全力投入學習如何做一個總經理,補上工程師所欠缺的領導、行銷、客戶、市場、訂價、會計財務等等的知識與能力。一帆風順的他第四年時已經升任德州儀器的副總裁,時年36歲。

    1972年5月的一個上午,41歲的他被通知升任集團副總裁,負責集團的全球半導體業務,掌管數萬員工。那天是很高興的一天,假使有任何隱憂,“讓我明天再想吧,今天且盡情慶祝。”他寫道。

    父母親在1950年來到美國。起初父親還去哥倫比亞大學商學院讀了一個管理碩士,以為有了這個學位,可以找到適宜的工作。但是求職的結果,只得到兩個offer,薪水都很低,父親不願接受。後來就去開了一個售賣禮物和雜貨的小店,父母親自己給自己打工,賺自己的工資,這樣維持了十幾年。一直到1971年,父母親都已過了六十。張忠謀也首次有了價值100萬美元的德州儀器股票,決定贈與父母親十分之一的股票(以那時的生活水準,10萬美元足夠讓他們好幾年的生活用途),讓父母親退休,不再這樣辛苦了。“我已經實現了我的‘美國夢’,前途看起來一片光明,下一步應該是德儀公司總裁的職位。”他毫不掩飾的興奮。

    1968年,創業投資家亞瑟·洛克(Arthur Rock)邀請諾艾斯(Robert Noyce)和摩爾(Gordon Moore)創辦英特爾。摩爾就是創立了摩爾定律的那位。很快安迪•葛洛夫也加入了。幾年之內,英特爾快速成為德州儀器最強勁的競爭對手。張忠謀剛剛躊躇滿志的接手了德州儀器的全球半導體業務,集團則在野心與誘惑的交集中,正全力進入電腦、電子錶、教育玩具、家庭電腦等消費者產品業務,從B端進入C端,內部客戶優先,產生了內部資源配置顧此失彼,短期績效與企業長期健康也發生了衝突。

    張忠謀也在煎熬中明顯感到他的經營理念與集團董事長和總裁的歧途,更被高層批評其領導不力。“我還有指望嗎?”張檢討了自己的工作處境:在德州儀器已19年半,頭十七、八年可說是一帆風順,最近兩三年董事長和總裁對他的態度已至荒誕無理,甚至侮辱的程度。“半導體總經理這個職務,我做不下去了。”這一年,張46歲。他請求調職。結果,他被調去他並不看好的集團消費者產品集團總經理。他開始從巔峰去到下山的路途中了。但是,他希望可以“東山再起”,熬了近三年。“一切都是被動,一切都是唯命是從。”他被要求“過渡”二三個月,離開了消費者產品集團,擔任全公司的“品質與生產力總監”。諷刺的是,這成了“幾年後我創辦台積電的靈感和憑藉”。

    所謂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他在德州儀器的際遇每況愈下。他被降級降薪,獎金和股票期權也永遠絕緣。平行發生的是,“我和前妻決定分居及辦理離婚手續。我們兩人同年,在20歲兩人還在大學時(她在波士頓大學,我在麻省理工)相戀,22歲就結婚,結婚得太早了!兩人的愛大約繼續了十幾年吧,但當我在斯坦福讀博士時,就已漸漸消散;到四、五十歲時,兩人幾乎已成陌路人了。”“我們都沒有外遇。···我們50歲時,女兒已去波士頓念大學(她母親的母校),而且即將畢業自立,我們分手的時間也已到了。”1981年底,張滿50歲,獨自搬入新寓。“忍一忍吧。”他告慰自己。1983年10月,他正式提出從德州儀器辭職。這一年,他52歲。

    辭職的消息,在一、兩天內就在華爾街日報等幾份報紙上公佈。獵頭很快找上來,幾番不同的面試,最後他去了通用器材公司擔任總經理暨營運長。七、八個月的蜜月期過後,張發現現狀與預期完全相背,新職一年未到,董事長給了他最後通牒,要求“自動辭職”。張忠謀再次失業。盛宴似乎將終。

    命運的約會再次眷顧了張忠謀。自傳下冊的其餘三分之二當然是台積電,“我一生最重要也最成功的工作。”

    臺灣工業技術研究院(工研院)成立於1973年,是臺灣最大的產業技術研發機構,更是開創臺灣半導體產業的先鋒,俞國華、孫運璿、李國鼎等重臣是不可或缺的關鍵推動者。德州儀器曾在臺灣設廠,張忠謀也曾應邀去台參加工業技術研討會和考察建議,時有一些往來,但多是匆匆來匆匆走,對臺灣的真實環境和人文並不瞭解。時任“行政院長”的孫運璿向張忠謀發出了邀約赴台工作,張初婉謝。孫遂委曾任臺灣清華大學校長、國科會主委等職的工研院董事長徐賢修“三顧茅廬”,邀請張出任臺灣工研院院長。

    ↑前排坐輪椅為孫運璿、站立著左起為俞國華、張忠謀、李國鼎。

    “紐約的春天快快地過去,現在已到七月,我也已‘沉澱’了三個多月。幾乎整個七月,我陷入‘此後做什麼事’的沉思中。經濟方面我已無後顧之憂,最重要的考量是未來的工作是否具足夠挑戰性,能使我再度興奮;比較次要,但仍很重要的考量是工作地點和環境,我是否能適應?”

    “七月二十四日,我決定了,我打電話給徐賢修,接受工研院院長職位。闖一次天下吧,五十四歲,再不闖天下以後也不會了。”

    張忠謀54歲出任臺灣工研院第三任院長,時有研究人員四千多人。他上任伊始,便著手推動三項改革,10年內一半研究經費要來自民間企業;工研院衍生的公司,必須把人也移過去;每年考績最低的3%員工留職察看。工研院本質上是一個准政府機構,研究經費全部來源於政府。此背景下,張單槍匹馬的三項改革必然舉步維艱,終至失敗,並招致欠缺“人和”的名聲,被認為“不善處理人事”。

    1988年11月,57歲的張忠謀經歷三年三個月又二十天孤獨的逆水行舟,決定請辭工研院院長一職。這是他5年內第三次辭職,內心充滿了嚴重的挫折感。

    人生有時就好像是一條莫比烏斯環(Mobius),人們以為自己在不斷往前走,但走著走著,卻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莫名的繞了回來。

    張忠謀深感自己是一個“過河卒子”,不能退後,只能向前。向前只有一條路,全職投入在工研院院長任上自己全力艱難推動並𣶹生的台積電企業(張是創始董事長,那時並不在台積電受薪)。他堅信不與客戶競爭、與客戶成為夥伴的“專業晶圓代工”商業模式,成本優勢的優良品率,一定會成為台積電(TSMC)的核心競爭優勢,並確立了必須積極開拓歐美國際市場的策略。篳路藍縷的艱苦創業真正開始了。第一年經營非常暗淡,營收400萬美元,只達募資時營業計畫的三分之一,營業虧損高達540萬美元。

    進入90年代,沒有晶圓工廠的IC設計公司風起雲湧,台積電的‘專業晶圓代工’模式很快趕上了一個好時代,顯示出其獨特的商業價值。十年間,台積電營收從1991年的44億台幣至2000年已達1662億台幣,年複合增長率高達49.4%;毛利率從31%提高到46%;營業淨利從7億台幣至613億台幣,年複合增長率高達64.1%。

    回頭看,過去30年,台積電480多家客戶中,占公司營收的70-75%通常只有15家客戶,雖然這15家客戶有進有出,但英特爾、英偉達、蘋果、高通、博通等核心客戶始終佔據重要貢獻。張忠謀身為董事長,堅持每年親自拜會核心客戶,與客戶高層保持長期穩定的信任關係。

    當年入股台積電的荷蘭飛利浦初始投資30億台幣,至2008年全部出清,回收4038億台幣,投資21年取得135倍回報。臺灣政府的開發基金當年投資22億台幣,在張寫作自傳下冊的2022年1月,基金已收回2760億台幣,且還持有6.4%股份,約值1.0418萬億台幣,回報高達600倍以上。

    觀察,學習,思考,嘗試,這是一個企業家終身所追求的事情。張忠謀說,“以我自己為例,觀察的功夫,用在工作上的占比三分之二,用在工作之外的占比三分之一;閱讀的功夫,用在工作上的占比五分之一,工作之外的閱讀占比五分之四;而思考則是始終在進行的。我所謂的世界級的企業,就是一直在學習思考的企業。”

    作為一代半導體巨人的張忠謀,在54年沉浮起伏的總經理和董事長職業生涯(1964-2018)中,一生底氣深厚的蓄積與征戰,開創了“專業晶圓代工”獨特的商業模式,成就了一個世界級的偉大企業,推進了世界科技的進程,更改變了數十億人的生活方式,可歌可泣,可敬可佩。

    2001年1月23日,69歲的張忠謀與年輕他13歲的張淑芬Sophie結婚。“她的活潑、好動、樂觀忽然使我感覺又年輕起來。”由於正遇上全球半導體行業下滑的不景氣,公司當年第一季的訂單比前一季少了25%,而且下滑的暴風雨剛剛開始,沒有任何停止的跡象。他們原本安排的紐西蘭南島皇后鎮10天蜜月旅行的計畫,至一年後方始完成。“Sophie諒解,但也驚異了,原來這是她要分享的我的生活。”張寫道。

    張忠謀定義張忠謀。這就是真實的張忠謀,這也是這本自傳的特別價值。我推薦了許多朋友一定要爭取讀一下。

    讀完自傳下冊,掩卷之餘,我腦海中無法抹去的是另外一位張,Richard Chang(R.C),張汝京,他是另一位不應該被忘記的全球半導體產業的華人傑出貢獻者。我曾在2020年6月疫中寫作的一篇隨筆《時光的露珠》中有所記錄(收入隨筆集《梧桐四季又一年》,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3月第一版)。

    張汝京1948年1月生於南京,父親是冶金專家張錫綸,母親是火藥專家劉佩金,沒滿周歲的他在繈褓中就隨父母去了臺灣。1970年,張汝京從臺灣大學機械工程學系畢業後留學美國,先後在紐約州立大學水牛城分校和南方衛理會大學取得碩士和博士學位。畢業後於1977年加入美國德州儀器公司工作。這一年,張汝京29歲。張汝京在德州儀器工作了20年,8年從事研發,12年從事工廠運營,先後協助德州儀器在美國、日本、新加坡、義大利等地完成了9座(一說有10座)晶圓工廠的建設與運營。

    1997年,49歲的張汝京離開德州儀器返回臺灣,創立了晶圓代工企業世大積體。僅僅三年時間,世大積體就成為僅次於台積電和聯電,在臺灣地區排名第三的半導體企業。世大的產量,居然達到了台積電的三分之一,並開始盈利,遂與台積電成為重要的競爭者。

    2000年,台積電出資50億美元,以當時世大市值8.5倍的高溢價買下了世大。有說出差在外的總經理張汝京被蒙在鼓裡。等待他的是一個紙箱裝了自己的必需品,要求即刻離開世大。他後來曾告訴過我,他“受騙”了。但張汝京在內地一次公開記者採訪中,又明確稱張忠謀曾問訊過他是否同意被收購。也許,風雨過後,他已然放下了曾經。

    張忠謀在自傳下冊中對於世大的收購只有幾段簡簡單單的敘述,沒有一字一句講到張汝京當時的心情。他寫道,我們正全速馳向世界半導體業中自五0年代德儀、七0年代英特爾、八0年代三星以來最大的成功,我們不能因為要在所有細節上都不吃虧而降低我們的動能。台積電在2000年初宣佈購並世大案。當時飛利浦仍是擁有28.2%股權的台積電最大股東。我在與世大談判時並未徵詢飛利浦意見,但在宣佈當天打電話給荷蘭飛利浦總部做口頭報告,飛利浦對我們要付的價錢表示高度震驚。掛電話後我想飛利浦的情緒要及早安撫,不然他們可能在董事會杯葛。遂在次日立即派遣台積電總經理曾繁誠、會計長何麗梅前去荷蘭解釋為什麼這件購併案是我們在贏取客戶信任策略中必須要做的事。經過他們有力的解釋,飛利浦也不再杯葛世大案。從此,世大的晶圓廠變成台積電的八廠。

    張汝京不認輸,希望可以東山再起。他輾轉香港和內地,尋求新的創業機會。時任上海市經委副主任的江上舟博士知悉後,彼此惺惺相惜,他全力說服Richard在上海創業,並引薦給時任市長徐匡迪,市長表達全力支持,並親為張汝京選擇了地處浦東張江的廠址。內地第一家晶圓代工企業中芯國際(SMIC)就此在2000年4月成立,張汝京擔任CEO。我當時工作的香港上海實業控股出資3億美元成為單一最大股東,持股12%(2008年11月,大唐電信入股中芯國際,取代上海實業成為第一大股東);高盛、華登國際、漢鼎亞太等成為了最初的投資人。卓福民、呂明方、蔡來興、姚方、周傑先後代表上海實業出任中芯國際的董事。我也因此與Richard有些交往。

    從2000年8月1日中芯國際在上海浦東張江的一片農田中打下第一根樁,到2001年9月25日上海第一個8英寸晶圓工廠正式建成投產,前後只用了13個月,創造了全球最快的晶圓工廠建廠記錄。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中芯國際在上海一口氣建了三座8英寸晶圓工廠。2002年9月,中芯國際在北京的兩座12英寸晶圓工廠破土動工。2003年9月,中芯國際收購摩托羅拉位於天津的8英寸晶圓工廠。2004年的3月18日,在公司首次實現盈利後,順利的實現了在香港和美國的兩地上市,融資近18億美元(我時任上海實業控股的CEO)。在2004年第三季度,中芯國際產值已經超越新加坡特許半導體(CSM),晉身為全球第三大晶圓代工廠。2005年,公司收入突破10億美元,8年後的2013年突破20億美元,再4年後的2017年已經突破了30億美元。中芯國際最新的2024年第三季度單季營收已經突破20億美元,目前市值超過7700億人民幣。(在美上市的台積電2024年第三季度單季營收為236億美元,淨利為100億美元,目前市值為10530億美元,PE在30倍左右。)

    然而,作為半導體產業晶圓代工的建廠高手,始終精打細算的Richard,深知半導體產業高資本投入和高折舊反覆運算以及必須保持高良品率的特徵,但是,他終究還是未能避過競爭對手台積電的致命一擊,輸給了比他大16歲的張忠謀先生。

    2003年8月,在中芯國際即將在香港上市前三天的關鍵時刻,台積電選擇在美國加州地方法院起訴中芯國際盜取台積電Trade secret(商業機密),要求賠償10億美元。2005年2月,雙方達成庭外和解,中芯國際賠償1.75億美元,分6年償付。1年零7個月後,台積電再次狀告中芯國際違反和解協議。2009年11月3日,美國加州地方法院判決中芯國際敗訴。法院陪審團調查發現,在65個有爭議的專利專案當中,中芯國際非法使用了其中的61個。最終中芯國際一次性支付前次1.75億美元未付部分後,支付2億美元賠償金、10%的公司股權(支付8%的股權,外加授出2%的認股權),讓這場打了6年的官司,成為中國半導體行業最慘烈的一戰。而最慘痛的代價是,台積電明確張汝京必須辭職,離開他一手創立、長達9年心血付出的中芯國際。

    張忠謀始終沒有放過張汝京。在張汝京離開之前,台積電又要求他必須簽署一份競業協議——從第二年算起,三年內不得再從事晶片相關工作。2009年11月,張汝京遞交辭呈。與此同時,他簽署了競業協定。

    那一年,Richard Chang已是61歲的耳順之年。他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一個清苦的企業家,平時只戴一塊普通的電子錶,只坐普通的二手車,出差只坐經濟艙,在北京建新廠時只住工地,以至部下害怕和他的出差。離開中芯國際的那天,他在工廠轉了幾圈,揮手告別,說了一聲“對不起”,“願主保佑大家”,就在驟然降溫的那個嚴寒的冬日,離開了他曾經的巨大付出。他沒有任何的抱怨悲傷之語,“不可含怒到天明”,是他常常的念叨。我不知如何是好,特地發了短信慰問他。他說他解脫了。他在上帝面前重新獲得了內心的平安與自由。後來,他又有了多次創業,他不願停頓他的生命。2024年,他已經76歲了。

    江上舟(1947年4月—2011年6月)是一個有夢想、有激情的人,他是中國半導體產業和國產大飛機919項目的積極推動者,曾擔任國家中長期科學和技術發展規劃領導小組辦公室成員兼重大專項組組長。2009年,江上舟臨危受命,以患病之軀挑起中芯國際董事長重擔,不舍晝夜地幫助中芯國際走出危機,臨終前在醫院的病床上還在主持中芯國際的董事會。我清晰的記得,他曾約我在他家附近的新華路影城咖啡廳見面交流。他心心念念的是國家的科技進步。他總結過他“三個三”的工作方法:三句話,三分鐘,三張紙——三句話就要能吸引人,三分鐘就要讓對方聽明白,寫報告三頁紙講清楚。2011年6月27日,他在上海瑞金醫院逝世,享年64歲。我想,如果沒有他的戰略前瞻和孜孜不倦的推動,也許就沒有中芯國際和中國半導體產業的快速發展。

    其實,江上舟是一位老紅軍的後代,父親江一真(1915.3-1994.3)曾任福建省省委書記、省長,衛生部部長等。江上舟1965年考入清華大學無線電系。1978年,中國恢復研究生招生,江上舟和妻子吳啟迪雙雙考回清華母校。後又雙雙在1979年赴瑞士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學習,分別取得博士學位。江上舟學成回國後,曾出任海南省三亞市副市長,後任洋浦經濟開發區管理局首任局長。吳啟迪回國後則在同濟大學擔任教授,後任同濟大學校長,2003年6月進京出任教育部副部長。夫妻倆很長時間聚少離多,1997年,江上舟離別海南,調任上海市經濟委員會副主任,後又任市政府副秘書長。

    江上舟去世後,我有好幾次往來北京時,在航班上見到了吳啟迪校長,她長期從事控制理論、控制工程和管理工程領域的教學、科研和管理工作。那時她也已從教育部副部長位上退下了,她不顧自己曾經生過大病,在飛機上也是安靜的閱讀厚厚的材料,繼續為國家的科技進步竭盡全力。我也只能相視問候,彼此打個招呼,不敢走去過多驚擾。

    劉以鬯(1918.12-2018.8)1918年生於上海,1948年底定居香港,是香港著名作家。王家衛說,“我對劉以鬯先生的認識,是從《對倒》這本小說開始的。”正是劉的著名小說《對倒》,引發香港導演王家衛拍攝成了電影《花樣年華》。記得劉以鬯曾說過,記憶是潮濕的。這話很意識流,也很可尋味。

    在回到現場的點點回憶中,泛起的卻是深刻的記憶,有些心痛,有些沮喪。

    也許,命運埋下了隨機的演算法。我們只是拼命的劃槳,試圖與波浪抗爭,常常的是,我們還是無奈的被沖回了曾經的往昔。

    中部阿爾卑斯的遠山逶迤,清澈的木曾川沿著岐阜縣、愛知縣、三重縣一路流淌,最後于伊勢灣注入太平洋。冬日的枝條光禿禿的開始寂寞,僅剩的幾許殘葉依舊微微顫動著似落未落,似乎彼此在耐心的等待著春日的來臨。

    因為,每個冬天的句號都是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