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風酒醒|呂明方讀「余英時書信選」

    江南的氣溫驟降攝氏十度左右,晨起已至攝氏零下六度,為去歲入冬以來最低。

    寒風凜冽中,讀剛剛出版不久的余英時文集第27種《余英時書信選》,頗精彩有趣耐讀,亦深刻的感受到先生的另一面。

    先生一生往來鴻儒無數,因為他一直不用電腦,魚雁往返便成了他與外部溝通的重要方式。書中收錄了先生生前與包括牟潤孫、王惕吾、楊聯陞、金耀基、董橋、葛兆光等師長、友朋的書信逾200通,不僅書寫行文、用詞、落款深具今已幾乎消失的傳統樣式,字裡行間滲透的更是歷史的另一種別樣縮影,然因大抵書信乃是私人之間的話語,更見彌足珍貴。

    冬日寒風酒醒

    作者:呂明方

    上實控股前CEO

    上海醫藥集團前董事長

    方源資本(亞洲)合夥人

    2023-01-25

    1997年6月23日在致周策縱函寫道,此半年中出國開會太多,每次又皆有論文準備,“自知可笑之至,然身不由己,在世情中流轉,以後只能力求節省精力而已。”

    想起“五四”時期的白話文運動中,胡適之先生將一句“才疏學淺,恐難勝任,不堪從命”翻譯成白話文,變成了“幹不了,謝謝”。語頗精彩,然殊不易,實因人在江湖之中。

    當年,胡適之先生的年譜編成,聯經出版請余英時先生作序,因是為胡的年譜寫序,故擬寫一篇綜論胡在近代思想史上的地位的文章,“這樣一來,就必須徹底研究一番不可。”“此文寫得很不輕鬆,此中甘苦亦唯自知。”“日夜趕工,最後兩夜寫到天明方始完稿,其緊張可見。”他在1984年3月20日致劉國瑞的函中說。談到《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因必須語語有據,推理精嚴,始可與人相見也。···近數年來最費心血之作莫過於此。”(1985年11月27日)

    2004年4月15日先生致林載爵函中寫道,“此文寫得如此長,實非始料所及。我心裡十分焦急,真怕誤了你們的作業。但我又不能潦草結束,有首無尾。只好拼老命日夜趕工,也不知究竟連累你們到什麼程度,現在後悔已不及矣。一個月寫了八、九萬字,此亦平生第一次的經驗,以後再不敢嘗試了。”

    先生為友朋出力向來古道熱腸,義不容辭。先生為黃仁宇著作出版事,寫信給劉國瑞“茲有一要事相懇”。“極望兄全力成全此事,非出於與黃先生私交之故而進言也。”“弟向不妄薦。”(1986年4月30日)

    先生2007年3月5日致葛兆光先生函,“神交久矣,惜無緣相見,深引為憾。”知葛在復旦大學創立“復旦文史研究院”,“此是盛舉,中國文史研究之複振,有厚望焉。囑為成立典禮寫幾句話,自是義不容辭。甚望研究院能步武清華國學院,為中國人文學術開一新紀元。”知葛2008年計畫到訪普林斯頓前因視網膜脫落,即函“兆光吾兄大鑒:接到兄五月四日大函,甚感意外,且深為繫念。視網膜脫落在今日醫學條件下應屬最易醫治之小恙,希望這封信傳到時,兄已大體恢復,乞安心靜養,全愈後再作遠行計畫。”(2008年5月6日)

    歷史學家湯因比的《歷史研究》很著名。1955年10月,余英時剛到哈佛念書。他聽了湯因比的演講,當時是十分轟動。《歷史研究》出版後,引起專家學者的許多批評。“因為湯因比討論到很多國家具體某一個階段的事情,那些專家就出來糾正他。他想找出文明的規律,是找不出來的。在歷史研究中要找普遍規律,一定被人打得粉碎。外行人不知道,聽起來好像頭頭是道。等到事實都擺出來,就知道根本站不住的。一般讀者喜歡找規律,因為很簡單,抓住了規律,其他事情不用,三言兩語就解決了。···找普遍規律,只是外行人的一種嚮往而已。”余英時說。

    想來,圍棋和象棋雖然同屬於“棋”類,卻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兩套遊戲。

    余英時的恩師錢穆先生曾經講過,“朋友的死亡,不是他的死亡,而是我的死亡,因為朋友的意趣形象仍在我的心中,那是他並未死去,而我在他心中的意趣形象卻消失了,等於我已死了一分。”讀先生的友朋為他編集的紀念集《心有思慕》(聯經出版2022年11月初版),心中湧起的便是此種莫名的感受。

    前一陣,在讀作家山本兼一2006-2008年連載兩年完成創作的代表作《尋訪千利休》,作品曾獲2009年第140屆直木獎,並於2013年底被拍成電影,獲多項大獎。出生於日本京都的山本兼一(1956年7月-2014年2月)以時間倒溯的手法重新建構利休的一生,解開利休被賜死之謎,創意十分大膽,文筆流暢優美。

    在神社前的一個小堂邊,利休搭建了一個茶席。屋頂就是草頂,牆的兩面是用青草編織的,靠著一大片松蔭。這裡靠近大海,清晨的風舒爽的很,彌漫著極清極靜的氣息。豐臣秀吉坐下,感覺在某些地方就是截然不同的,可是,他想不明白到底是什麼的不同。極盡自然,卻又散發著吸引人的麗色。平凡無奇的閑花野草,一經利休的手,便充滿了生命的氣息。秀吉看著利休的點前,感到極為不可思議。到底要經歷怎樣的人生,才能孕育出利休這樣的茶道—在粗野乾枯的草庵中,暗藏生命的嬌豔。

    從茶道可以看見日本美學之根底,甚可玩味。松無古今色。這是贊千年不變的常綠的禪語。在千利休廣間內的一幅掛軸上的文字,是古溪宗陳的墨寶,落落大方,卻又緊湊不鬆散。利休被豐臣秀吉收為茶頭,屢次為秀吉的野心推波助瀾,建下奇功,然也因此埋下彼此決裂。

    千利休被日本人奉為“茶聖”,獲封“天下第一茶人”,1585得天皇賜名“利休”。60歲時,他侍奉豐臣秀吉,盛名如花,從者如雲。70歲時,他與秀吉決裂,被令切腹。秀吉曾言,只要利休肯低頭妥協,便可免於一死。千利休不從,堅守他的美學:天地之間,存在著絕對的美;我頂禮膜拜的,唯有美而已。在古樸簡約的尋常寂茶間,就是他靜謐堅韌的無心之美。禪茶一味,一切是“本來無一物”的自然之美。

    余英時先生1983年11月12日致董橋函寫道,“弟前後在港多年,如佛經所言,鸚鵡以羽濡水,救陀山之大火,明知不濟,但‘嘗僑居是山,不忍見耳’。”

    癸卯大年初二車公誕,香港新界鄉議局主席劉業強按傳統習俗為香港求籤,求得第十一簽中簽。簽文是“威人威威不是威,只當著力有箴規;白登曾起高皇閣,終被張良守舊圍。”

    想起南懷瑾大師曾有一名言,“秋風落葉亂為堆,掃去還來千百回;一笑罷休閒處坐,任他著地自成灰。” 

    萬物皆空,惟因果不空。美國作家斯蒂芬·金曾說:“有時候,過去的事情並不那麼容易過去,否則人們為什麼還要讀歷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