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天无涯 云无际

文/万溶江

大伯黄永玉在黄家父辈里排行老大,下面有五个弟弟,除老三夭折外,其他四个正常开枝散叶,所以称呼他为大伯的侄儿侄女侄媳侄婿人数众多。如今我们这辈人中大的已年过古稀,小的也年近半百,再加我们的同龄朋友同事领导同乡,也都跟着叫大伯。多少年来,“大伯”这个称呼便成了对他老人家的专称,尤其在家乡凤凰吉首乃至整个湘西,只要提到“大伯”,无需冠姓,大家都知道是称呼他。

五兄弟合影

大伯去年6月13日骤然离世,我们毫无心理准备,如五雷轰顶。但大伯对后事的安排,特别是“不留骨灰不办理纪念活动”,我们却毫不意外,他早在文章里写过,平常言谈中也讲过。他的特立独行出人意料,我们从来敬佩而且习惯。大伯说想他的时候,可以看看天看看云,他不喜欢大家悲悲切切。那段时间,从朋友圈看到,有人在大伯捐建的峒河四桥盘桓,有人在大伯的艺术博物馆逗留,也有人在有更多大伯痕迹的凤凰古城流连,还有人持续疾书感人文章缅怀。我们则回到凤凰祖居古椿书屋,翻阅大伯的照片,重温大伯的作品。

古椿书屋

大伯的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出版有9大本,虽然只写了不到30岁的经历,但足以让人明了黄永玉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没有谁是天生鬼才,即便有1%的天赋也要99%的汗水去浇灌,大伯的汗水混着泪水甚至还有血水。

三十年是古人一世的概念,现在公务员工龄满30年就可以申请退休,也就是说普通人一生挣钱谋生劳动工作的时间大致是30年。大伯1924年出生,近百岁的生涯,只有十一二年在父母身边不忧衣食,其余都靠自己在外闯荡辛勤劳作,直到生命最后时刻。2023年6月10日,厦门站《入木》版画艺术展开幕,他特别为展览创作了《从闽南出发》,写有长长的题跋,最后落款是5月23日!

《从闽南出发》网图

我斗胆将大伯近九十年的劳作时间粗分为三个30年:第一个30年主攻木刻,以木刻专长被聘为中央美院教师,木刻成就有目共睹;第二个30年转向绘画,尤其痴迷荷花,累积有8000多张写生稿,打造了属于自己的荷花天地;第三个30年辛勤笔耕,留下了洋洋洒洒263万字的自传体文学作品。整个过程中还不间断地有诗歌、散文、设计、书法、雕塑等多种类型作品涌现,特别是散文,量很大,跨度也大,可以当作未完成自传体的后续来读。一个艺术家能有其中任何一个30年就堪告慰平生了,大伯有三个!我们是一生一世,大伯是一生三世!

我差不多是在大伯第三个30年开始时才见到他的。1995年初春,我和他的侄儿小七结婚已经两年了,大伯旅居海外阔别多年回到凤凰古椿书屋,大家都从外地被召唤回来,好奇、激动、开心、忙碌!大伯写下诗句:“七十多岁的人回到老屋,总以为自己还小。”此后,大伯几乎每年都回来,他确实还小,精力超级旺盛,每天接待各路来访,那时家里大门白天是不关的,随时有人进出,吃饭总有三四十人,也不清楚是谁或谁带来的。客人走后,大伯或者画画,或者写作,或者看书,反正不会闲下来。喔,也有,如果算的话,就是我们最喜欢的晚饭后大伯讲笑话,一个接一个,源源不断,大家前仰后合,他不动声色。

96年春节前夕,伯伯满满(叔叔)们都回来了,兄弟们聚在堂屋剪窗花。大伯剪出老鼠的各种图案,简单着色,有人先把它贴在红纸上,再有人把红纸贴在门窗上。他们手里干着活,嘴里哼着歌,“几时你会回到故乡的家园?这篱边的雏菊,空阶的落叶,依旧是当年的庭院。”这首《秋水伊人》是他们年轻时候的流行歌曲,原本哀伤的旋律,此刻听来却感到宁静安详。我抱着不满三个月大的女儿坐在堂屋火炉边,在心里定格了这温暖的一幕。窗花贴了好久,可惜纸质经不起风吹日晒,褪色破损得厉害,不得不取下来,我小心保存了一张,大伯属鼠,小七也属鼠。直到又一个鼠年来临,在玉氏山房聊天,提到这次剪纸场景,大伯叫我把窗花取来,他签了名,我们更加珍惜,装裱挂了起来。

鼠年窗花剪纸

我和小七开始交往时,一辈子在企业工作的父亲问我:“小黄的大伯父是有名的画家,是不是叫黄胄?”后来我把这个误解八卦给大伯,大伯朗声笑道:“哈哈,黄胄是很不错的。”今年开春我家有块墙面受潮,物业叫师傅来补,一身工装斑斑驳驳的中年师傅进门看到墙上的合影脱口而出大伯的名字,我问怎么知道的,他说网上天天讲,哪个不晓得!大伯已然从艺术家行列里出来,走入大众视野,眼下叫网红。

然而江湖传闻也多,就说广为流传的90多岁开法拉利吧,不过是新车来了在家门口试了一小把,就被演绎成潇洒驰骋开着车到处跑,还玩漂移,全然无视交规。大伯的确是老司机,他是八十年代初北京第一台私家车的拥有者,那时候路上车少,他可以表演一骑绝尘。80岁时大伯想再办驾照,他听说国外驾照没有年龄上限,他有个老外朋友确实90多岁还在开车,他想如果有证据证明他身体条件达标,或许办得下来。我们担心说服不了,特地请交警队长来玉氏山房。队长告诉他,国内目前驾照最大年龄限制为70岁,办证是凭身份证,还幽默地说:“您老人家的身份证机器都不敢读。”大伯听劝打消了念头。

熟悉大伯了解大伯,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历程。女儿读高中时,我们带着她跟随大伯去广州雕塑院许鸿飞工作室“石磨坊”,大伯有很多雕塑作品是在这里完成的。女儿出来时悄声说:“我现在看懂大爷爷的作品为什么好了,妈妈你看到吗,他们的全身都好有力气,每块肌肉每个关节每根筋都在用力。大爷爷的荷花也是,每片花瓣都好像在使劲儿撑开。上次我看到大爷爷一幅画上的太阳,都觉得晃眼睛,好像真有阳光照射出来。”女儿能有这样细致的感受力,我很欣喜:“你的感觉很准!大爷爷在你这个年纪遇到弘一法师,当面说法师的字不太好,因为没有力量,虽然莽撞冒犯,可见力量是他从小就看重的。”大伯娘在一段电视采访里谈到大伯,也说:“他有一股那种劲,跟他在一起就很高兴。”真是一语中的!这股劲,应该就是生命力、创造力,就是活力,也是魅力!这股劲充盈在大伯的生命里,也表现在他的创作中,使他的所有作品形象都姓起“黄”来,具有鲜明的特征,即便我这个外行,在网上看到赝品,也能辨识一二。

大伯娘电视采访截图

我对大伯,还有另外的认识。大伯的父母即我们的爷爷和婆,他们在大革命时期参加过共产党,尤其婆热情激进,游行时走在队伍前列,高呼“打倒列强、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因此,大伯对党一直抱有情怀,青年时也想奔赴延安,无奈抗日烽火连绵,关山重重阻隔,浪迹闽南的他天真地遗憾党“住”得太远了。

我调组织部工作后,大伯调侃我是“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向我了解如今的入党手续变成怎样了。又说,他年轻时幼稚得好笑,以为参加共产党就像传染感冒。在上海,他身边的伯伯叔叔有不少是共产党人,他听从他们的吩咐,刻木刻,印传单,上街游行,自以为早就是共产党了。在台湾,他曾被当作共产党,要抓捕他,是真正的共产党帮他脱了险。在香港,有人问他,还有什么要求吗?再认真想一想?他领悟不到其中深意,以为是加薪之类,推辞说不用客气了。到北京中央美院后,被审查历史,在后来的运动中遭受批斗。

大伯多次讲过这个比喻,自己像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跟在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妈妈身后,要去赶社会主义的火车,天气又热路又远,他喊着要吃冰棍,那个妈妈没有钱,也没有时间,给了他一耳光,他大哭,一边哭一边跟,跟了她这么久,你不跟她跟谁呢?所以,大伯的倾向很鲜明,他对家乡对祖国包括对党,感情从不曾被磨灭。在大伯的作品里,不论绘画和文字,我们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大伯的这份感情,炽热浓烈溢出纸面。他像许多老派知识分子,脾气倔强又深情,关心国家民族命运,贴近社会时代脉搏。这后三十年里,曾有多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看望大伯,考察湘西关注凤凰,大伯那颗经历沧桑的心早已得到慰藉和平复。

《中国人活得有气势》网图

如今人生七十古来稀已经过时,对大伯,就更不适用,老气横秋老态龙钟唠叨不修边幅这类词语和大伯是无缘的。在我们的意识里,大伯是不老的,或者“老”离他远着呢。即便疫情防控期间,从媒体上看到,他脸上老年斑明显增多,出行坐轮椅,但他清晰的思维、幽默的谈吐,一如往常。

往常我们走路跟不上他,脑子也跟不上。有时聊着聊着顺口念出一句古诗,眼睛盯着你,期待接出下一句;或者讲出一个典故,示意你,赶快说出另外含义,简直让人如临大考。智能手机还没有诞生那会儿,我们不得不就近去网吧查询。小七干脆每次见面背着手提电脑,办理插卡上网,应对大伯“出题”。凤凰准提庵壁画上的题跋就有小七应考的功劳,他平时读的那些佛教书派上了用场,跟着大伯确定那些文字使他受益良多。已届喜寿的大伯当然更厉害,也着实辛苦,每天登高处,或站或蹲,昂头悬腕不停歇,完成了整十幅壁画。

准提庵壁画之一

大伯的不老不光展现在创作上,也表现在日常琐事里。有次在玉氏山房,应该是小七忙别的什么事去了,来客了,大伯吩咐我上楼取烟,放在哪里哪里,只取上面一包,进房,果真有一包单着。记忆里还帮取过一次袜子,按照指令,直线运动,也是准确无误。当时没觉着什么,后来还没到退休,我们就时不时在家里找东找西,才体会到当年已经八十好几的大伯真是好脑力。

大伯的不老还体现在讲究小节上,大伯受邀到吉首市政府谈建桥的事情,大夏天穿了干净的皮鞋整洁的衬衫,来路口接应的年轻干部穿着凉鞋,着装随意,年轻人也意识到了,面有赧色。此后市里干部但凡和大伯见面,着装都会有所考虑。

画桥匾额及入口

有件趣事忍不住要嘚瑟一下。在夺翠楼,第一次见到了黄苗子郁风二位先生,后来知道他们是大伯一生的挚友。我买过一本散文集《我的故乡》,书是1984年出版的,文章、封面画及装帧设计都是郁风阿姨。当初是被画吸引的,书的封面封底展开来正好是一幅画,为保护这幅画,我包了封皮,里面还有几页江南田野的彩画,都很喜欢,就随身带来了凤凰,想不到相遇了作者本人。我双手捧上这本书,郁风阿姨惊叫起来:“哎呀,这本书我都没有了!”听完买书的原由,她扭头对着大伯和老伴,得意地嚷嚷:“怎么样,人家因为画才买的书!”然后麻利地签了字。大家传递着这本书,很是欢腾了一阵,大伯开心地笑着,这算是我给大伯长脸的一次。

书的封面画

清明期间,黑妮姐、黑蛮大哥全家先后回到了凤凰,古椿书屋在院坝摆开桌席,一时间令人恍惚,仿佛大伯又回来了。聊天中,大嫂说,大伯走得很安详,没有受病痛折磨,保持了一贯的尊严。我们听后倍感释然,大伯就该是这样,他一定是这样!大哥还说,他和黑妮姐正在筹备,大伯生前一再提到的百岁画展将在六月举办,不是回顾展,都是大伯九十岁以后的作品。这消息令人振奋!我们渴望再次走近大伯,倾听他谈天说地,感受他的那股劲,体会他的拳拳赤子之心,殷殷桑梓之情!

(图片/小七拍摄整理,部分图片来源网络,如侵权联系删除)

作者:万溶江

责编:李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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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