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薇·菲特里亚妮:印尼的“之”字外交,还能继续下去吗?

编者按:

1948年,印尼开国副总统哈达提出“在两块暗礁之间划船”的“积极独立”的理念,奠定了印尼外交政策的基调。这一传统有时被误解为印尼在大国博弈中仅求明哲保身,在国际事务上则置身事外。

但近年来,印尼正逐步在国际舞台上塑造更为主动的形象:一方面作为东南亚最大经济体,不断推动东盟机制的发展,以分散大国博弈在区域的外溢影响力。另一方面则同时与中美深化合作,在大国间实现对冲。

此外,在今年的联合国大会期间,总统普拉博沃宣布印尼准备派遣维和部队前往加沙,并强调了印尼在应对气候危机、推动绿色能源转型上的积极作为,展现出印尼在地缘政治与全球治理议题中兼具“调停者”与“行动者”的姿态。

然而,印尼的外交雄心受到的内外掣肘也越发清晰。一方面,作为全球重要的“摇摆国家”,印尼地处连接印度洋与太平洋的战略要道,北部毗邻南海,始终处于中美竞争的焦点。印尼既依赖中国的投资与基础设施合作,也离不开美国在制造业和消费品市场上的支撑,在“选边”问题上仍旧面临压力。

另一方面,国内压力更加直接。作为岛群国家,印尼内部存在复杂的族群与地区差异,加之财富分配不均、通胀和就业困境等结构性问题,社会不满情绪容易累积。今年8月至9月间,全国多地爆发抗议,反映出印尼体制与经济结构的深层矛盾。在此背景下,领导层不得不在维稳与外交抱负间进行权衡。

面对复杂的内外环境,印尼还能在“积极独立”的外交航道上保持方向吗?

近日,印度尼西亚大学国际关系学教授埃薇·菲特里亚妮(Evi Fitriani)在IPP国际会议上阐释了印尼“之”字型外交的经验——在全球南方与北方、东方与西方之间不断切换,同时定位为桥梁与调解者。

在他看来,印尼外交决策并非出自对“全球南方”或“全球北方”的身份认同,而是国内因素与外部因素互动的结果。其中,最根本的决定因素其实并非外部环境,而是国内政治:领导人如何界定威胁、兑现承诺,以及在政治、经济和社会优先序之间的权衡,往往直接塑造对外战略决策。

埃薇·菲特里亚妮(Evi Fitriani)

印度尼西亚大学社会与政治科学学院国际关系学教授

*文章整理自菲特里亚妮教授在第十二届IPP国际会议上的发言。演讲原标题为“全球南方的崛起及其对多极化的影响:印尼的经验”。

我想结合“全球南方”这一主题,谈谈印尼在外交实践上的的经验。

从大的背景来看,当今世界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正面临冲击,联合国改革也屡屡受挫。即便如此,我们依然应当对联合国抱有希望。同时,新兴经济体的崛起与科技的迅速发展,正在深刻改变全球格局。近年来,各类新机构与新倡议不断涌现,推动世界迈向多极化。

普拉博沃在联合国大会第80届大会上表达了印尼对包括加沙地带冲突、气候变化以及清洁能源和粮食危机等一系列问题的关注。图源:路透社

在这样的背景下,印尼是如何理解全球局势的?

对印尼而言,新兴大国的影响不仅仅来自经济和科技实力,还在于软实力。比如,中国是如何在印尼塑造了良好形象的?中国的现代化道路给印尼等国带来了哪些启发?

我认为,我们理解的“发展”,不仅仅是经济增长、技术和基础设施建设,更是包括软实力的综合展现。

而这恰恰是美国所忽视的部分。过去五年间,一些国家的做法削弱了国际机构与多边主义。在许多印尼学者看来,这折射出国际权力关系最糟糕的一面:大国为所欲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国。

与此同时,全球经济体系正经历深刻重塑,从集中化供应链逐步过渡到多中心经济格局。

印尼既感受到地区和全球的压力,也在试图把握其中机遇。从历史上看,印尼与全球南方的联系非常紧密。印尼是1955年亚非会议(万隆会议)的东道国,也是后来不结盟运动的发起国之一。对于印尼而言,与亚洲、非洲、美洲那些同样在艰难摸索的新兴国家结交,是一种传统,更是一贯的立场。

1965年4月,庆祝万隆会议十周年大会上的印尼青年。图源:新华社

当然,印尼的外交方针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不同领导人的治国思路不断调整。在苏哈托(Haji Mohammad Suharto)总统执政时期,印尼更强调区域合作,推动建立东盟(ASEAN),并积极改善与当时所谓“全球北方”国家的关系。

长期以来,印尼走的是一种“混合”路线:一方面继续深度参与全球南方的事务;另一方面又通过二十国集团(G20)与主要经济体建立联系,还曾成为经合组织(OECD)的成员;同时也与发展中国家保持友好关系,如今更是加入了金砖国家(BRICS)。

因此,印尼在“全球南方”和“全球北方”之间不断切换,以一种“之”字形的动态姿态开展外交。

看上去或许不够一致,但始终贯彻的是“积极独立”的基本原则。

但如果深究“之”字形外交的成因,我们可以发现:事实上印尼外交最根本的决定因素并不是外部环境,而是国内政治。

许多学者强调外部力量对印尼外交政策的塑造,但对印尼来说,无论是靠近全球南方、与全球北方合作,还是坚持不结盟,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国内政治生态。

领导人如何看待威胁——既包括外部大国,也包括国内动态——以及他如何在内外展现自身权力,往往直接影响外交选择。外部压力固然存在,但最终依赖于被领导人的认知和判断。

9月20日,示威游行者在印尼雅加达街头游行。图源:法新社

这就引出印尼外交的另一个核心原则——“积极独立”。这里的“独立”并不等于“中立”。印尼强调独立,并不是消极置身事外,而是要保证没有任何外部力量能在国际事务上替我们做决定。

印尼始终坚持,根据自身判断去决定与谁合作、如何合作。因此,有时印尼会选择与西方合作,有时与东方合作,也可能与全球北方或全球南方国家合作。一切取决于我们的自主选择。正因如此,印尼从未加入任何军事同盟。我们是东盟的创始国之一,但东盟本身就是一个相对松散的组织,内部保留了很大的灵活性。

从宏观层面看,印尼外交决策并非出自对“南方”或“北方”的身份认同,而是国内因素与外部因素互动的结果。国内政治、经济发展以及执政当局对公平与均衡的关切,往往是最核心的考量。在此基础上,我们再去衡量大国的政策(如美国、俄罗斯、中国、印度、日本),评估东南亚及东亚地区动态是机遇还是风险,并判断全球环境——例如我们是否信任国际法和相关制度。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国内因素本身也会不断变化。不同领导人上台后,优先顺序可能从政治转向经济,再转向社会公平,这些考量会不断轮替。

过去十年凸显了一个特点,那就是总统必须兑现竞选承诺

因为民主制度与维持政权的需要,使领导人必须向选民证明,他们既能提升国家主权和实力,又能兑现承诺。这一点在现任总统的外交政策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在设定印尼的国际角色时,领导人通常会考虑几个层面:

首先是在东南亚要发挥带头作用,展现主动性;

其次,作为发展中国家阵营的一员,我们在伊斯兰世界中也有重要地位,能够与穆斯林国家沟通,也能与那些涉及穆斯林相关议题的国家交流。

在政治上,印尼往往自视为一个中等强国和调解者(mediator)。而在全球层面,我们更愿意把自己定位为一座“桥梁”,连接南与北、东西之间。但也正因如此,印尼很难在“全球南方”或“发展中国家”中保持完全一致的角色,因为我们同时也与“全球北方”保持合作,建立紧密网络。

1月,普拉博沃与莫迪在新德里举行会谈,双方签署了一系列包括健康、安全、数字技术与海事合作在内的协议。图源:新华社

综上所述,印尼虽然常被视为全球南方国家,但其经验表明:印尼在全球南方中的立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国内发展与国情。国内政治的作用,使得印尼难以在全球南方长期维持完全一致的角色,最终形成“之”字形外交路径。

然而,正是“积极独立”的原则,使印尼能够在多极化世界中,建立广泛而多维的伙伴关系。我们努力同时维系与全球南方和全球北方、东方与西方的关系,这正是印尼“积极独立”外交最重要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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